永龜堂的晨霧總帶著紫菀蜜的甜,阿碗已經(jīng)能熟練地用根須汁液在槐樹干上寫字了。他的手指撫過最新的年輪,那里的木質(zhì)泛著淡紫色,藏著昨夜新長出的根須——它們在深夜鉆進鎮(zhèn)上的藥鋪,纏了圈在藥碾子上,又溜進鐵匠鋪,沾了點鐵屑回來,此刻正把鐵屑嵌在年輪的紋路里,像給時光鑲了道銀邊。
“這是在記日記呢?!鄙虺幹糁照日驹跇浜螅装l(fā)比去年又添了些銀,卻仍能準確叫出每個新到的“家人”名字,“你看這鐵屑,是王鐵匠家的小兒子學打鐵時濺的;那點甘草末,是李大夫給隔壁阿婆抓藥時漏的。”他彎腰撿起片落葉,葉面上的蟲洞被根須補成了“龜”字,“連蟲子咬的洞,根須都要改成家的模樣?!?/p>
魔界來的幼崽阿墨正抱著破碗打滾,碗里的根須纏著塊火星紅土做的小球,是阿禾托巡星蝶帶來的?!八f火星的沙堆上,長出了帶‘龜’字的仙人掌?!毙〖一锏年鹘巧侠p著根須,說話時會輕輕晃動,“龍息妖叔叔說,等我長到槐樹一半高,就帶我們?nèi)ツЫ缈锤毱俨肌!?/p>
石煞的黑煞盟已經(jīng)改名叫“暖根盟”,盟里的工匠們在永龜堂后院搭了個巨大的熔爐,卻不是用來煉兵器的——每天都在熔紫菀花蜜,將煉出的金色汁液灌進空心的根須里,做成能在冰原發(fā)光的“暖須燈”?!吧蟼€月給南極科考站送了十盞,”他擦著汗往熔爐里添紫菀花瓣,“老站長回信說,冰原的根須順著燈繩往回爬,已經(jīng)到了半途?!比肭锏牡谝粓鲇陙淼眉?,打在槐樹葉上沙沙響。阿碗正用破碗接雨水,碗里的根須突然豎起,像被燙著般抖動——這是遇到“時光擾動”的征兆,三百年前的《永龜堂志》里寫過,當根須感知到過去或未來的強烈執(zhí)念時,就會有訪客從時光裂隙里來。
“咚——咚——”院門被敲響,力道很輕,像怕驚擾了什么。阿碗開門時,看見個穿粗布衫的少年,背著個舊包袱,包袱角露出半截竹笛,笛身上刻著個模糊的“龜”字。
“請問……這里是永龜堂嗎?”少年的聲音帶著怯,眼睛卻亮得驚人,盯著院中的老槐樹直看,“我叫沈念,從崇禎年間來的,我曾祖父……是永龜堂的初代堂主?!?/p>
沈硯聽到名字時,手里的茶盞頓了頓。沈念——這個名字在《永龜堂秘錄》里出現(xiàn)過,是初代堂主早夭的長孫,據(jù)說十歲時為了尋找失蹤的父親,帶著祖?zhèn)鞯闹竦雁@進了時光裂隙,再也沒回來。
“這笛……”沈硯接過竹笛,笛尾的裂痕里嵌著根干枯的根須,與老槐樹最粗的那根主根上的裂痕嚴絲合縫,“是初代堂主親手做的,笛孔里的根須,是用他的精血養(yǎng)的?!?/p>
沈念突然紅了眼眶,從包袱里掏出個油紙包,里面是塊已經(jīng)硬如石頭的米糕,卻仍能聞到淡淡的紫菀香?!斑@是我娘給我爹做的,他說去歸墟海溝找根須種,讓我等他回來一起吃。”少年的指尖撫過米糕上的裂紋,“我在時光里走了好久,總聽見有人說‘根須會結(jié)果’,就跟著聲音找來了?!?/p>
破碗里的根須突然涌出來,纏上那塊米糕,干枯的糕點竟慢慢變軟,裂開的地方鉆出細小的嫩芽?!八f……你爹回來了?!卑⑼胫钢匣睒渥畲值母抢锏臉淦ど嫌袀€新的“龜”字,是昨夜突然冒出來的,“根須把他的念想刻在了樹上,就像刻在心里一樣?!?/p>
沈念把竹笛貼在槐樹根上,笛孔里的干根須與樹須一碰,突然發(fā)出清亮的音,像有人在時光那頭回應?!笆堑牡崖?!”少年的眼淚落在笛身上,根須立刻涌過來,把淚珠串成串,掛在枝頭當風鈴。沈念帶來了三百年前的秘密——初代堂主并非失蹤,而是為了阻止玄門長老篡改時光,用自己的靈魂加固了根須的時光屏障,從此與老槐樹共生,成了永龜堂的“活年輪”。
“他說,只要根須還在長,他就能在樹里看見我們?!鄙蚰蠲睒涓?,那里的溫度比別處高些,“竹笛是他留給我的信物,說若有天永龜堂遇到危機,就吹響它,樹里的力量會醒來?!?/p>
話音剛落,院外突然傳來刺耳的尖嘯,是“蝕時蟲”——玄門余孽用篡改的時光術(shù)煉出的怪物,能啃食根須的時光印記,讓被啃食的記憶永遠消失。此刻它正趴在時光裂隙的邊緣,身軀像團流動的灰霧,霧里隱約有無數(shù)雙眼睛,盯著老槐樹的方向。
“它在找初代堂主的靈魂!”沈硯的聲音陡然沉下去,長劍出鞘時帶起股蜜香,“這蟲最怕‘未被遺忘的記憶’,快!把所有能證明‘我們在一起’的東西聚過來!”
阿碗把破碗里的火星紅土球扔向蟲霧,球炸開時,根須噴出無數(shù)火星記憶:阿禾在培育園給共生花唱歌、巡星蝶銜著米糕飛過星軌、仙人掌上的“龜”字在沙里閃光;阿墨舉起魔界的根須瀑布拓片,水霧里浮現(xiàn)出龍息妖與暖根盟的人一起修補裂隙的畫面;石煞將暖須燈擲向空中,燈光里流淌著南極冰原的根須與科考站的人握手的剪影……
沈念舉起竹笛,吹起了初代堂主教的調(diào)子。笛聲里,老槐樹的根須瘋狂生長,在半空織成道巨大的網(wǎng),網(wǎng)眼里嵌著所有記憶碎片——從三百年前的歸墟海溝,到此刻的永龜堂,每個畫面里都有“龜”字,都有根須,都有分享米糕的笑臉。
蝕時蟲在網(wǎng)前嘶吼,灰霧卻在一點點消散,那些眼睛里的貪婪漸漸變成迷茫,最后化作點點光塵,被根須吸收。裂隙邊緣的時光波動漸漸平息,沈念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,是到了該回去的時候。
“告訴曾祖父……”少年的聲音越來越輕,竹笛被根須纏在槐樹枝上,“我們把家守得很好,根須結(jié)的果,比他想象的還甜?!鄙蚰钕Ш?,竹笛在枝頭輕輕顫動,每天清晨都會自己吹出一段調(diào)子,與巡星蝶的鳴叫、魔界的風笛聲、南極冰原的暖須燈閃爍頻率,正好組成永龜堂的“家之音”。
阿碗在老槐樹的樹洞里發(fā)現(xiàn)了個暗格,里面藏著本泛黃的賬簿,是初代堂主親手寫的,記著三百年前每個來過永龜堂的人的名字、喜好,甚至誰愛多放半勺蜜,誰吃米糕不愛削皮。最后一頁寫著:“根須纏萬物,萬物皆家人,若見此頁者,可往灶房取新蒸的米糕,記著給樹也留一塊?!?/p>
灶房的蒸鍋上,果然放著個小小的竹籠,里面的米糕正冒著熱氣,糕面上的“龜”字被蒸汽熏得發(fā)亮。阿碗取出一塊放在樹下,根須立刻纏上來,將米糕慢慢裹進年輪里,那里的木質(zhì)很快透出淡淡的米黃,像時光被染上了甜。
“看,他收到了?!鄙虺幮χ恋舭⑼胱旖堑拿赘庑?,“初代堂主說,家不是一磚一瓦,是有人記得你愛吃什么,有人等你回家吃飯,有人把你的名字刻在時光里,永遠不會忘?!?/p>
破碗里的根須突然往鎮(zhèn)上爬,阿碗跟著跑出去,發(fā)現(xiàn)根須正往每個街坊的門口送東西:給王鐵匠家的是火星紅土做的小鐵錘,給李大夫家的是魔界黑果泡的蜜茶,給賣雜貨的張嬸家的是南極冰原的暖須燈……每個物件上,都纏著根須,根須上都有個小小的“龜”字。
“它們在發(fā)邀請函呢。”阿碗蹲在張嬸家門口,看著根須把燈掛在門楣上,“邀請所有人,來永龜堂分新蒸的米糕?!庇质鞘赀^去,永龜堂的老槐樹已經(jīng)需要三個人才能合抱。阿碗的破碗被嵌在了樹干里,成了樹的一部分,碗里的根須順著樹干往上爬,在每個枝椏上都開出帶“龜”字的花。
沈硯已經(jīng)很少出門,大多數(shù)時候都坐在樹洞里,聽根須講外面的事:阿墨成了魔界最年輕的“根須使者”,正帶著幼崽們在根須瀑布下修行;石煞的暖根盟在火星建了個培育園,種的紫菀能在星塵里開花;阿禾成了火星與地球的“根須信使”,每年都會騎著巡星蝶回來,給老槐樹帶把火星的沙。
這年的中秋,阿碗扶著沈硯坐在樹下,看著來自三界的“家人”圍滿院子。魔界的根須瀑布水流進了永龜堂的池塘,火星的沙堆成了假山,南極的冰原融水釀了新的蜜酒,歸墟海溝的貝殼掛在枝頭當風鈴。
“你聽。”沈硯的聲音很輕,像怕被風吹散,“根須在唱歌呢?!?/p>
阿碗側(cè)耳細聽,根須摩擦的沙沙聲、貝殼風鈴的叮當聲、三界親友的談笑聲,真的組成了首歌,調(diào)子和三百年前初代堂主哼的一模一樣。他突然明白,永龜堂從來不是一個地方,是根須織就的網(wǎng),是蜜香漫過的時光,是所有被記住的溫暖,是那句永遠不變的話——
“有人在等你回家,帶著米糕和花蜜?!?/p>